就在訪問川貝母的前一陣子,才剛剛讀完他寫的短篇故事集「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是在看護動手術的長輩的夜裡,躺在醫院病房裡那張不是很舒適的沙發床上看完的。裡面說的每一則故事和搭配的插畫都很有意思,大概是身處不太尋常的環境氣氛催化,讓那些細膩而帶有奇幻色彩的文字異常地有畫面感,當晚果然毫無意外地就做了詭異的夢。是那種醒來之後幾乎完全記不得內容,但身體似乎還殘留著奇怪觸感的那種夢。我想起在川貝母的短篇故事集剛剛出版的時候,詩人湖南蟲作了這樣的評論,「已經這麼會畫圖,還寫得這樣好,真的可以嗎?」。看過他的插畫讀完他的小說後,我也有相同的想法。「欸,川貝母兄,這樣,真的可以嗎!」
讀川貝母寫的小說算是非常有意思的閱讀體驗,就和第一次看到他的插畫作品一樣,像是潛伏在身體裡想要一探究竟的欲望被巧妙地挑起來似的。這天約了他上台北撤展的空檔作了這個訪談,其實比較像是以讀者的身分參加了喜歡的作者的見面會,懷抱著想把從作品延伸出來各種想像和疑問跟作者分享的那種熱切心情。不過訪談當天氣氛是相當平緩的,大概是被他說話的方式和速度感染了,他說話的方式像是先謹慎篩選過精準的用詞那樣,會讓人感受到當中精心細膩的鋪陳。對了,如果讀過他的小說,看過他的插畫作品,對這樣的感覺並不會陌生。
高中時期開始與同學一起在中國時報副刊的「浮世繪」投稿開始已經畫了二十年左右插畫的川貝母,因為畫風極富個人特色,畫面的敘事能力也相當強,可以說是最近幾年非常受到矚目的插畫家,而前幾年嘗試出版了自己的小說故事集也非常精采。但是我並不打算用「天才」來形容他,理由是他確實花了很長的時間和非常多的努力才掙得這些成就,包括早期在報紙副刊投稿,或是成功角逐「波隆那年鑑」的評選,以及受邀在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刊登插畫,這些乍看之下令人羨慕的經歷,背後其實都是不同層面的挑戰與歷練。因為這些不太尋常的歷練和挑戰,造就了川貝母不太尋常的說故事能力,用畫面、也用文字。
說故事的男人
幾乎所有插畫家都具備用畫面說故事的能力,對川貝母來說,這樣的能力其實是經過長時間訓練的結果。他說過去在為在副刊畫插畫時,因為需要大量閱讀的緣故,對他來說是非常好的訓練,而讓他迅速累積起這個能力的,則是在紐約時報和華盛頓郵報刊登插畫的那段時間。「他們習慣用插畫來解釋抽象或複雜的時事議題,插畫的敘事能力遠比畫工來得重要得多(當然能和這些單位合作的通常都是兩者兼備的厲害角色)。由於時效性的緣故,當我在收到主題以及簡短的綱要後,就必須在非常短的時間內整理出重點並且畫成作品。」川貝母說,由於插畫需要在畫面裡容納很多概念,所以必須先從文本裡萃取出必要的元素,並將這些元素從文本的順序中打散,再混入一些具象或抽象的元素重組成一個新的畫面,這就是他用畫面說故事的技巧。同時也由於這樣的作業方式,他的插畫作品實質上就是獨立於文本之外的創作。
因為插畫作品都是自己對文本的理解和詮釋,川貝母會在作品裡巧妙地加入一些像是花、草、植物之類的裝飾性物件,像是隱喻一樣隱藏著自己想法的線索,經過時間的累積,這已經成了屬於他的創作風格。「相較於繪畫技巧,我覺得風格其實更需要累積更多的時間和創作的經驗,才能慢慢形成一種辨識度或脈絡。在這回舉辦的『成為洞穴』插畫展,其實也是我想從自己近兩年來的作品,試圖整理歸納出一些隱藏在裡面的意義。」而除了畫面所要述說的故事,以及隱藏在裡面的隱喻外,當我們近距離欣賞這些畫作的時候,似乎,還能夠感受到一股獨特的生命力。
這幅畫 其實是活的
因為在畫展上有了近距離欣賞他的插畫作品的機會,才發現他的插畫幾乎都是手繪的作品,在這個電腦繪圖制霸的年代裡,簡直就像看到史前生物一樣的教人驚喜,似乎,我們感受到生命力也來自這裡。「無論畫了多久的手繪,心裡的預想與實際下筆的結果,這中間總是會出現驚喜。」川貝母說,儘管電腦繪圖容易修改、去背、局部使用或縮放都很快速,尤其是在純色的表現上非常的乾淨,不過終究還是無法完全取代手繪那種獨特的手感。「因為手繪的過程受到水份控制、下筆力道,或是顏料在不同紙張上染暈的效果等種種因素影響,你可以從手繪作品中清晰地感受到水和筆觸的痕跡、紙的質感,還有每一處修改,我非常喜歡那種可以直接可以感受作品生命脈絡的感覺,也是手繪創作最珍貴的地方。」對他來說,手繪是一種更全面的創作型態,因為在創作過程中畫面同時在反饋新的想法,而自己就像是也受到畫面的啟發或引導。
受畫面引導的創作,乍聽之下相當不可思議,川貝母說手繪可以非常清晰地感受到作品的生命正在發展的過程。他進一步說明,手繪與電腦繪圖一樣都會預先規劃許多步驟,將畫面分割和填色,他的習慣是先填上紅色部份讓畫面安定下來,再從紅色延伸其他部分的顏色,雖然事先會有初步的整體色彩計畫,但實際在進行的時候還是會逐個色塊去搭配和延伸,仔細檢討色塊之間色彩的交互作用,慢慢建構成整體的畫面。而在調製色彩時,他通常會繼續使用先前用過的顏色,嘗試從這裡調出新顏色的可能性,有時候可以為畫面帶來新的想法。「像是色彩的發展也有屬於自己的生命,而我只是順著它自己的發展。」他以生態解說的方式剖析著自己的插畫創作。而聊到他的文字創作,對他來說又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創作經驗。
換個創作方式 換個腦袋
最前面提到的「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是他的第一本故事集,對於過去只能透過作品認識川貝母的人來說,這本小說根本像是一張全身X光片,鉅細靡遺地透視關於川貝母的所有細節。說起文字創作,川貝母帶著開玩笑的口吻說,「找到自己的第二專長很重要」,他說文字創作對他而言就像是開發出自己的另一項潛能,因為圖像與文字是兩種截然不同的傳達方式,而故事集或是這次「成為洞穴」的圖文個展,對他而言最有意思的部分就是將這兩種創作方式結合在一起。
相較於需要留下許多思考空間的圖像創作,川貝母覺得用文字創作的時候就必須盡可能寫實,鉅細靡遺地將所有考察得到的細節(具體來說,就是那些他在日常生活裡隨手記載下來的觀察)建構起來。簡單說,兩種創作形式的差異就是抽象和具體的區別,所以思考順序和創作的方法也相當不同。由於文字太過翔實,他說用文字創作就像是將自己赤裸裸地與大家坦誠相見,將那些原本深藏在內心暗處,反映著自己真實性格的東西通通見了光。透過小說的形式,透過虛擬角色讓自己的以隱喻的方式在故事裡呈現,對他來說是非常有意思的。不過除了藉由小說的形式外,川貝母本人其實是非常不擅長向其他人透漏想法的創作者。
自律的創作者
或許因為一直以來都是靠著自己拚搏,才掙得今天稍微穩定的生活,川貝母似乎不是非常習慣跟別人商量創作者們普遍關心或是焦慮的現實生計問題。他說儘管現實的環境確實比較辛苦,不過創作者本身是不是能夠提出夠水準的想法和品質才是順利接案的關鍵。即使以他自己在插畫領域累積多年的資歷,只是稍微出個差錯或是倦怠,很有可能讓原本安穩的生活在瞬間崩潰,所以他也還在找一個除了接案畫畫之外,還可以穩定維持生活的方式。「不過這些畢竟都是比較屬於個人的問題,其實我不太好意思跟其他人談論這個的。」川貝母有些靦腆地說。
為了讓自己維持在最理想的創作狀態,川貝母的生活甚至比大多數要進公司打卡的上班族還要規律。他說因為很多工作其實是需要配合客戶的作息,所以生活其實也不太能過得太任性。甚至在不工作的時候,他也幾乎都在看展、看電影、讀小說漫畫,比工作的時候還要忙碌,「畢竟身為創作者必須不斷地吸收新的資訊,而我對於吸收新資訊這件事其實是比較焦慮的。」
聊了一下午,儘管在訪談時他非常仔細地解答了我的每一個問題,但我發現就算是已經順利地化成文字了,對於川貝母這個人的理解,似乎仍然籠罩在一層厚厚的迷霧裡,不過我想應該沒關係,他本身就是一個非常適合各種隱喻的創作者啊。他透露自己的第二本圖文作品目前已經在籌備中,應該再過一陣子就可以順利跟大家見面了,據說和「蹲在掌紋峽谷的男人」不同,是有著較多的插畫和簡潔的文字的作品集型態,看來可以好好期待一下他又要給我們帶來什麼樣的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