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學過一陣子國畫,當時所使用的雖然只是尋常的學生墨「達摩真性頌」,不過與平常應付學校書法作業使用的現成墨汁相比,磨出來的墨不僅墨色更有層次感,而且帶著一股特別的清香味,即使已經多年未再接觸筆墨的今天還是很難忘懷。「達摩真性頌」是製墨大師唐文彬監製的作品,後來得知唐文彬大師後來退休之後也結束了自己的墨莊生意,將「達摩真性頌」交給了大有墨莊的陳嘉德大師製作。現在大有墨莊已經成為全台灣碩果僅存以手工製墨的墨莊,已經不再生產像「達摩真性頌」這類的學生墨,轉而製作更高級的手工松煙墨,而陳嘉德大師本人最近幾年也因為年事已高慢慢地從第一線退休,將墨莊交給第二代接手。我們這回所採訪到的則是目前大有墨莊的負責人陳俊天。
大有墨莊位在台北三重某個小巷弄的民宅裡,雖然自己對三重相當陌生,這天花了一點功夫才找到墨莊的大概位置,不過有意思的是當來到墨莊所在的巷弄時已經先聞到墨的香味,我立刻就知道已經找對地方了。只是實際來到墨莊所在的地址,門外沒有懸掛上任何招牌,有點斑駁的門窗,半拉下的老舊藍色鐵捲門後傳出機器的運轉聲,全台灣碩果僅存手工製墨職人的工作室居然隱藏在這麼不起眼的所在,著實讓我有些吃驚。這天接受我們訪談的是墨莊現在的主理人陳俊天,也是製墨大師陳嘉德的兒子和接班人,對於我們的來訪顯得非常熱情,過程中也毫無保留地將整個製墨的過程大方公開給我們看,對此我們感到相當感激。
先前提到目前由第二代接班的大有墨莊是目前全台灣僅存的手工製墨工坊,成立至今即將於明年邁入第50年,見證了台灣製墨產業的興衰。1975年教育部規定各小學從三年級開始實施書法教育,所應運而生龐大的學生墨市場讓當時自立門戶不久的大有墨莊以及更多製墨工廠趕上了這一波商機,製墨產業曾經相當繁盛,一直持續到1990年代,因為台灣對中國貿易的開放政策,受到傾銷而來的廉價中國墨衝擊市場,加上教育部取消了強制性的書法教育,讓製墨產業開始逐漸萎縮凋零。先前提到製造「達摩真性頌」的唐文彬大師也是受到這雙重衝擊後才決心放棄製墨事業直接退休,將「達摩真性頌」的模具交給陳嘉德大師繼續生產(台灣區教育用品同業公會製作的「台灣文具史 人物專訪篇」第34章唐文彬的訪談中提到)。而其實受到衝擊但仍在苦撐的陳嘉德大師,心中已經默默盤算著做出改變。
「原本營運還算穩定的工廠轉眼間就幾乎沒了訂單,原本在這裡的十幾個員工也陸續離開了。當時狀況讓我爸一度很灰心,不過他還沒有打算放棄製墨的專長,同時也想起他的師父曾經叮囑過千萬不可與人惡性競爭,於是決定換個經營模式,放棄平價學生墨市場改做最高級的手工松煙墨。」陳俊天說,大有墨莊在度過轉型那段陣痛期後果然狀況開始好轉,書畫界對於大有墨莊的手工松煙墨都有非常好的評價,尤其是在2003年陳嘉德大師得到文化薪傳獎的肯定後價值更是水漲船高,在製墨業全面凋零後成為唯一倖存下來的墨莊,證明了當初大師力求轉型是明智的決定。為了讓我們更瞭解手工松煙墨的價值,陳俊天也親自示範了手工松煙的製作過程。
手工松煙墨的工序從原料調配開始,經過蒸墨、碾壓、鎚墨、揉捏、壓模成形,到最後的蔭乾,看起來並不複雜,不過陳俊天卻花了大概10年的時間,才將每一道工序弄清楚,因為「魔鬼藏在細節裡」,每道工序都藏著攸關著成敗的關鍵。陳俊天表示,大有墨莊的手工松煙墨之所以珍貴是因為完全採用天然材料,包括德國進口的松煙,牛皮膠、冰片,法國的麝香等,相當講究,相較於一般採用化學煙製作的墨不僅發墨速度更快,墨色也更有層次感。他說因為所使用的都是天然素材,製作出來的墨其實是可以食用的,「所以除了收藏家和書畫家之外,甚至宮廟也成了我們的主要客戶。據說是因為我們製作的墨成分天然,不但用來畫製驅邪的符咒特別靈驗,連神明也喜歡,先前就曾經有宮廟的人依照神明的指示找來這裡向我們買墨。」陳俊天說正因為採用了高級的天然素材,在揉製手法上也必須更細膩講究。
揉製的過程是影響成品質地扎實的關鍵,由於高級松煙墨的品質要求高於學生墨甚多,揉製的程序自然不能馬虎。從碾墨開始,蒸軟的墨團必須先放到滾筒機台上輾壓使原料更加均勻並去除多餘水份,關鍵是輾壓的次數影響墨的含水量,輾壓次數不夠含水量過高會使墨無法揉製成形,次數太多含水量過少則會過硬無法進一步揉製,輾壓的次數還必須根據天候與空氣濕度才能決定,而這些都必須憑工匠的經驗才能判斷。為了使墨體更扎實,輾壓完成的墨團還必須經過槌打去除裡面的空氣後才能開始揉製。
在開始揉製作業前,陳俊天將一盆燒得火紅的炭火放到揉製檯底下的抽屜裡,使揉製檯保持微熱的溫度,用意是要減緩墨團硬化拉長作業的時間,即使如此揉墨仍然是個與時間賽跑的程序。「必須將墨團揉到表面光滑發亮才算完成!」陳俊天說,要將墨團揉到表面出現光澤發亮憑的是手感和耐性,不過牛皮膠遇冷會慢慢硬化,又必須趕在墨團硬到揉不動前完成揉墨的程序,這對製墨師來說又是一大考驗。揉製完成的墨,依照重量放入對應的模具中壓出花紋,接著就要鋪放到竹篩上蔭乾。「晾墨的程序也是遵循古法採自然蔭乾的方式,乾燥後的墨條結構才會穩定。這大概要花一個月以上的時間,而確實的時間則完全要看天氣決定。」因為氣溫和濕度都會影響墨乾燥的速度,必須完全憑經驗來判斷晾墨的時間,他說過去曾經因為心急,直接開著空調吹墨條想讓墨條儘快乾燥,結果讓整批墨條全部破碎,從此他學到「欲速則不達」的道理,對晾墨的程序更戰戰兢兢。「為了避免墨條在蔭乾過程逐漸彎曲,晾墨的過程需要定時為墨條翻面。而我曾經因為擔心墨的乾燥狀況,天候不佳時甚至會在三更半夜跑到工坊照料墨條,就跟照顧自己的小孩一樣。」
陳俊天說,在決定接手墨莊後跟著父親一步一步地學習手工墨的製程,在親手操作過每道工序後才發現,看似簡單的工序其實隱藏著很多足以影響品質和成敗的細節,這些細節是過去在工坊裡純粹幫忙時所無法看見的。「其實當初很擔心自己沒有能力承接珍貴的手工製墨技藝,很擔心做不好會毀了爸爸的名譽和墨莊的招牌,所以曾經一度想說乾脆不要接班比較省事,不過因為爸爸的年紀愈來愈大,加上身邊又不斷有人鼓勵,說事關文化傳承要我務必接手,所以最後還是決定接班。」陳俊天說,在剛開始接班的時候,因為有太多工序的細節要注意,父親還是會花很多時間在工坊裡技術指導,不過有一次父親突然生病沒辦法到工坊來,他才發現自己需要獨當一面了。
「從決定接班的時候就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到,只是真的到了需要自己一肩扛起來的時候心裡多少還是會有點不安,所以遇到問題的時候還是會一直打電話問爸爸,同時自己也花了很多時間摸索,到現在已經幾乎可以完全所有工序了,爸爸也比較放心全部交棒了,偶爾才會來工坊裡看看。」這天陳俊天讓我們看了製作成象棋模樣的墨,裝在精美的包裝盒裡非常精緻,他說這是與台科大合作的文創作品,將手工製墨這項古老的工藝用嶄新的形式呈現。只有新世代接班,讓不同的思維導入,古老的工藝才有機會展現全然不同的可能性。